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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生剑
沈纯
本文总字数:17570
“北地轩辕鼓,瑶池歧皇钟。九邕缠玉带,天降寒玉宫。长生剑出鞘,晗光破长空……”
白安逸走在船舱里,面带微笑地听着码头上几个孩子拍手转圈,唱着平仄不通的童谣。
远目望去,这和雍城到处是井井有条、民生兴旺的模样,虽然和故乡风物有异,却都是一样的宁静和乐,连这首妇孺皆知的打油诗也别无二致。
诗里所说的轩辕鼓、九邕带、长生剑诸般器物,都是上古传下的仙人神器,不是落于各国王侯之手,就是隐没在万千山水之中。白安逸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,耳边童声清朗,想着不知何时若是有幸能得见这些奇珍异宝一回,就是死也甘愿,一时不由神思飞扬。
过了会儿,孩子们想是唱得厌了,三三两两丢起石子来。白安逸这才回神,自嘲地一笑,道:“真是庸人自扰。大好和雍城,待我且顾了眼前,下船好好体味一番别处风土。”
白安逸出生在距此城千里之外的北方水国英招,家中世代商贾,家道殷实。他生来聪明机敏,又自小得许多明师教习,却志不在功名利禄,只爱四处寻幽访胜。常听那些门人言道,距此处西去万里,有个西方大陆,风土人情大异其趣,更有无数奇人异事。这次出行跟着与白家相熟的商队,自北向西而行,就是想要找机会去往传说中的西方大陆。
他的这点心思自然不好透露给同船人,只装作个游手好闲的大少爷。船队乃是自家世交所有,白安逸为人和善温文,一路上大家对他倒也照顾。船队从英招大港夏江出发,经东方七国,如今已到了七国的最后一个大港和雍,装卸货物、修补船只需要两曰,闲不住的白安逸自然要下船走走。
快走到甲板,忽地一阵嘈杂声传来,只见几个大汉堵住了下船去路,前头围了二三十号人,有探头探脑张望的,有路过看热闹的,最中心是两个少爷模样的锦衣青年,带了十数个大汉,团团围住了一名青衣少女。
少女眉淡如烟,凤目修长,容貌若画,面上似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华,让人不敢久视。黑色长发拿条白绳随意绾在脑后,一身青衣除了腰间系带几无装饰,手握一把青钢长剑。面前几人七嘴八舌,周围指指点点,只她神情淡漠,长睫低垂,一派沉静。
“九姑娘?”白安逸一怔,赶紧分开人群就要上前。
这青衣女子叫做九姑娘,说起来历也算颇为神秘,乃是白安逸二十几日前入钦原国海境前所救。当时她身受重伤,随一叶扁舟流落海上,奄奄一息时手中还紧抱着柄普通佩剑,死也不放手。白安逸心地甚好,就劝说商船队留下了这身份不明的落难少女。少女从昏迷到清醒,再到痊愈,他也处处照拂。少女脾气古怪,惜言如金,对自己的事讳莫如深,连名字也不肯讲,只说家行第九,大家就都叫她九姑娘。
九姑娘美貌动人,气质高华,一看就知出身不凡。有不少心怀叵测的人蓄意讨好,日夜骚扰,嘘寒问暖。姑娘也怪,日日独坐枯室,来人是吟诗也好,调笑也好,一概不理;来人是送礼也好,歌舞也好,一概不回。这样个个碰了一鼻子灰去,逐渐都知道了少女油盐不进,也就把那美人投怀的心淡了。
白安逸想她和家中小妹差不多年纪,一人流落在外,心中怜惜,常常去找九姑娘说话。少女不爱开口,他干脆自说自话一番,倒把许多平常不敢对人言说的奇思妙想都讲了。久而久之,九姑娘知道这人敦厚热忱,毫无恶意,对他也不像对旁人那般冷淡。每到一处港口,白安逸就兴致冲冲跑去邀九姑娘下船欣赏风光,可惜次次被拒。这回船到和雍,白安逸锲而不舍又去问,照例吃了闭门羹,没成想九姑娘却是打算自己偷偷地下船,又被人在甲板堵了个正着。
白安逸武功是个半吊子,辛辛苦苦挤了半天才进去,已经听旁人说,是为首的两名锦衣公子借口丢了东西,不许九姑娘下船。
他到了近前,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公子哥道:“姑娘,我也不是想仗势欺人,也不是想借机为难你,实在是丢失的这件东西非同小可,没查清楚前,不只你,旁人也不能下船。”
白安逸一听微诧,此人说话言语恳切,不显轻浮,不像是贪图少女美色刻意找茬。
九姑娘面容冷峭,眼波不兴,淡淡地道:“我没拿。”
他旁边年少的公子一听就阴阳怪气地说:“这艘船一路停了足有六个港,你从不踏出房门半步,偏是昨个儿我们丢了东西,你今天就出来了,哪儿有这么巧的事?叫你去搜身又不肯,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?”
听他言语,九姑娘难得略略抬头,望了对方一眼,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”
白安逸见过几回那年少的公子,也是之前大献殷勤的人之一,船上的人多少都知晓此事,一听就暗暗哄笑。年少公子涨红了脸,怒道:“怀疑你又有什么奇怪,整船来来往往的人,就你一个身份不明不白还受了伤,说不定就是什么陈年惯偷,失风被抓住丢水里的!”
茫茫大海之上商船来往最恨蠢贼,他们往往勾结海盗祸害船队。但是风俗都认为船上杀人不吉,所以一旦发现就会痛打一顿,丢到海中任其自生自灭。这说法倒是与之不谋而合,人们纷纷议论起来。白安逸一听就知道要糟,之前船东就怀疑九姑娘是贼,若不是自己力保,后者还上不得这艘船。
九姑娘凤目一凝,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,再也不肯开口了。
她这般傲慢,让年长公子也有些沉不住气了,“啪”地轻轻击掌,道:“既然姑娘如此不通情理,也别怪我等不客气了。”
身后的几名壮汉见主人有令,纷纷上前,白安逸一看急了,扑上去拉住其中一人,结结巴巴地道:“这位公子,有话可以好好说,拳脚无眼啊,您丢的东西若真在九姑娘身上也就罢了。若不在,贼人浑水摸鱼下了船,有个闪失怎么办?”
白安逸一句话说中了对方心事,那公子脸色阴晴不定,挥退了下人,道:“白公子,我知道你跟船主有些私谊,这位九姑娘也是你保上来的。我们这一次丢的东西价值干金,乃是我蔺家商行的票记,请你劝说这位姑娘去后舱请侍女检点一二,若冤枉了她,自奉重礼赔罪。”说完,他又提高声音道:“其余诸君亦是一般,想要下船请先证清白,我蔺家每人送上白银二两,作为耽误行程的补偿。”
二两白银都够贫苦人家过上大半月了,当下其他不忿围观的人表情也好了许多。
九姑娘见白安逸一脸为难,忽地开口问:“票记是什么?”
她的话听得众人一怔,都是心道连这也不晓得,莫非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。
年少的公子正要冷笑她装傻扮痴,白安逸已经老老实实地解释了:“票记乃是一家商行的特殊信物,有金有银有玉有石,各家不同,都有自家独特的暗记。商行从人凭票记在各地门面或提取货物,或接收银钱,有的票记则是银庄联用,认票不认人,一票就值千万金。”看了一眼神色焦虑的年长公子,他叹道,“这位蔺公子丢的只怕就是银庄票记。九姑娘,一票千金,动辄叫人倾家荡产,蔺公子也是关心则乱,请你原谅则个。我自信你是清白无虞的,你不妨也让蔺公子释疑,省得耽误时间,放跑了真正的贼人。”
九姑娘淡漠的目光从他身上扫到蔺公子身土,见后者忧容满面,神色憔悴,几是不堪重负的模样,她双唇一抿,对蔺公子问道:“你的票记,什么样?”
蔺公子一呆,他不想当众说出自家辛秘,可是少女发话时态度不怒而威,天生一股人上之人的尊严傲慢,叫人不得不作答,心道这颐指气使的气度浑然天成,可不是寻常百姓富户能教养得出的,莫非这姑娘出身高贵,自己真看走眼了?嘴上只好囫囵答道:“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。”
“哦。”九姑娘不置可否地应了下,转手就是纤手一挥,衣带随之而落,竟是“唰”的一声,把身上外罩的青衣脱了下来,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和赤裸的肩膀。
她的举动突然至极,别说旁人,就算一边的白安逸也反应不过来。
这时候各地民风甚是淳朴,就算花街柳巷的女子也不敢露出肩膀,一众人尽皆哗然——这少女竟如此大胆!
再一看她的身上,当下不少人倒吸了口冷气。
少女胸腹缠满了白布,没露出一点肌肤。但是露出的部分,不管是胳膊还是肩脖,密密麻麻都是刀剑伤痕。最可怖的一道从右肩开始,没入胸口白布,已经开始愈合的刀口又深又长,狰狞骇人。受这一刀时她不知是怎样危险的光景,有眼光的都能看出,只要再送上半寸,她就会被劈成两半。
九姑娘神态自若,毫无花信少女的羞涩,坦坦荡荡地站于众人之中,一点不似当众解衣,倒像是身着锦绣华服,让那些心怀龌龊的人不敢直视。洁白似玉的肌肤上蜿蜒的疤痕,映着少女无瑕的面容和娇娇怯怯的身形,仿佛鸿爪无情,踏破雪泥,看得人大生怜意。
她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儿,倒是当场最平静的一人,对蔺公子淡淡地道:“看清了?我身上没有。”
蔺公子先是被她的举动惊呆,听完愣了愣,那边白安逸总算及时醒悟,赶紧一把抓着她的袍子披回去,面红耳赤地道:“九姑娘你……你真是……唉,你何须如此,何须如此啊!”
这下旁边的人反应过来了。
她刚刚解衣大家看得清楚,上身是紧缠的白布,下身是贴肤的襦裙,要说能藏下一块巴掌大的石头,实在有些勉强。
蔺公子脸色先红后紫,猛咳了几声,连声道:“咳咳咳……看清了!姑娘清白之身,蔺某错认,实在是我之过,还请九姑娘海涵。来人哪,给九姑娘送两匹云纹海子绣缎赔罪,再拿件月白的织锦常服和一百两银子来。”
将青袍拉好,九姑娘略略一抬手,道:“不必。我可以走了?”
蔺公子连连点头,他也知道少女必定出身高贵,看不上这点玩意儿。但是多少人看着哪,你都逼得一个大姑娘当众脱衣了,怎么也得表示出足够的歉意,不然一个仗势欺人、逼迫良女的名声没跑了。
他那边不断地作揖赔罪,白安逸见一旁年少公子神色狼狈,一双眼忐忑地四处打量,心有所感,不免上前对那蔺公子低声道:“公子小心,家贼难防。”
他怕被人听去,声音放得极小,蔺公子也有些城府,做出一副愧疚之色道:“哈哈,白公子想下船自然可以,请代我向九姑娘多多说项。实在对她不住,在和雍的一切花销,蔺某全权负责。”
白安逸和蔺公子和和乐乐地拱手作别,却见正待下船的九姑娘回过头来,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,像是听见了他的话。再一转神,少女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人群中,白安逸却是追之不及。
和雍隶属七国之一的梦泽,地理位置险要,是航线上的贸易大港,城墙巍峨,守卫林立。白安逸走在道路上,只见处处都是些新鲜稀奇的玩意儿。更有不少从南方密林、西方岛屿来的夷人也在指手画脚地做生意,有的肤黑似墨,有的发如金瀑,高矮不一,穿着各异,种种新奇之处,真个叫人目不暇接。
一大早就摊上蔺家商铺的事,早饭也没吃上。白安逸就手买了和雍的一种点心,名唤“孩儿包”——白白圆圆的馒头上头点了两个红点,很像小孩的脸颊,咬下去里头却是洗沙、桃仁、芝麻裹成的馅儿,满口香甜。
拿着点心,他坐在一家茶铺听了会儿书,和茶博士说道了些朝野闲话。
当今天下并不算太平,前不久梦泽邻国钦原的皇帝、太子一齐遇刺身亡,举国震动。为免他国觊觎,二皇子匆匆即位,陈兵于国境。国内则风声鹤唳,逮捕刺客的禁军到处都是,不少显贵都吓得闭门不出。著名的钦原大城华重因此闭关拒不开港,商船队只好直奔和雍面来,这也让白安逸平添了些遗憾。
闲聊过后饭饱神足,白安逸又起身闲逛起来。他贪图新鲜,且走且停,一恍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街道的尽头,眼前一面围墙,高逾一丈,两边不见头。
发现迷了路,白安逸也不着急。
这几日天气古怪,云积雨不兴,浪头尤其大。船老大也是久经风浪的人,见征兆来得古怪,又延长了靠港时日,一边修整补给,一边等日头转好,特地跟他说过,所以时间是绰绰有余。
挑个方向闷头走了一段,只见一队兵士整齐划一地从身后小跑而来,又向西边的大道而去。没过多久,又是两队兵士同样而行,白安逸深谙民不与官争的道理,赶紧跟人一齐避在路旁。心中思忖:这些士兵手中刀剑霍霍,不知是去抓匪,还是去平乱?
不久前才说起钦原之乱,莫非……
白安逸想了想,不由哑然失笑,钦原有乱怎么会到和雍来抓人,除非那刺客跑到了和雍来……
他心头打了个突,不愿细想,只见兵士早已远去不见,街道又恢复了凌乱热闹。
白安逸且行了几步,见一旁的摊子上有件碧绿的兔形玉坠,做工精细,憨态可掬。叫人十分喜爱,便驻足捡看赏玩,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青衣一闪,一个熟悉的女子背影在前面向西的路口消失了。
“九姑娘?”
白安逸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,何况九姑娘手中所持长剑,比寻常青锋剑长上几寸,可说决不会看错。
照理说大家相逢陌路,多管闲事只会讨人厌。但是,只要一想到这谜团重重的少女不知会卷进什么麻烦,他的双脚就不由自主地动了,尾随其后紧追了上去。
九姑娘身形纤弱,走得却很快,白安逸堂堂一个八尺男儿,竭尽全力追赶之下,才堪堪能看见个背影。她每一步迈出都很轻,就好像怕踩伤了脚下的道路,夯实的土地则仿佛在躲避那双莲足,脚尖擦过处,都略微陷了一陷。
白安逸定神细看,这才发现:九姑娘的每一步看似步伐小巧,其长度却是常人的三四步距,只因她速度太快,又动作飘逸,是以仿佛三四步缩短了,变成一步似的凹陷下去。
曾听人说,江湖高手外功练到了极处,便可行动如风,缩地成寸。难道这九姑娘年纪轻轻,却是位绝顶高手不成?
白安逸心中又是喜又是惊,脚下可半点不敢含糊,跟得更加起劲。天幸九姑娘来到一处小屋前止住了步伐,否则再隔个片刻,白安逸非得跑起来才追得上不说,行迹也肯定要给她发现了。
这里靠近城墙边,屋舍低矮,小屋平平常常,四周一片寂静。白安逸远远瞧见九姑娘低着头,柳眉微蹙,抬手要去推门。
心中警兆一起,白安逸也不知为何突然猛力狂奔上前,大叫道:“不可!”
话音未落,只听周围呛啷啷刀剑声声,条条人影呼喝而出。那屋门却兀地开了,一柄长枪红缨如血,枪刃如霜,直挺挺地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九姑娘的胸口刺去。
九姑娘听白安逸大喝,已有了防备,当即微退一步,身子抖了抖。
在众人的眼里,她单薄的身形好似在铺天盖地的杀气里打了个寒战,却悬之又悬地恰恰避开了枪尖的锋芒,手中银练一展,转身朝使枪人刺去。
使枪人见如此精妙的步法,微微“咦”了声,手里改刺为削,口中赞道:“好轻功。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?再接我一枪!”
四周围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戎装兵士,屋顶也站满了手拿铁网的兵士,可说围了个水泄不通,正是方才白安逸在街上瞧见的那几队和雍城守卫。
他刚刚觉得不妥,只因九姑娘与兵士去的都是一个方向,这一路来却半个土兵也没见到,此处又安静无比,于理不合。
两人交接一枪,都是小退半步,心中同时骇然,兵士们顷刻就围了上来。
前狼后虎,九姑娘夷然不惧,长剑如闪电,又如春雨,绵绵密密地朝使枪人攻去,霎时激起片片银光。
她左手抱元守一,脚下微动,凭步伐躲避身后兵士的来袭,以剑鞘护住周身。她知道屋内的人功夫了得,力大无穷,光凭外家功夫可抗衡自己的七分内力。
枪乃兵之祖,大开大阔,霸道异常,若给此人出得屋全力施展开来,只怕自己今日真个逃脱不得,是以拼了腹背受敌,也要先伤了屋里的人。
想到此处,她下了狠心,那坚硬无比的精钢长剑本来正与长枪抗衡,以快打力,忽然间着力绵软无物,猛地落空了。使枪人一惊,只见眼前剑影重重,九姑娘的剑就像毒蛇一样顺着枪杆缠了上来。
她的人更抓住那枪势已尽的瞬间,运起当世无双的轻功,硬生生从当口冲进屋中,抬手“唰唰唰”就是三剑,罩住了使枪人的下盘。
人人都以为她要跑,她却反进。屋内狭窄,枪无用武之地,剑却能攻能守,追兵更无法合围。
使枪人暗赞这女子机智,瞬间就瞧破了包围圈唯一的缺口。他也是当世豪杰,枪身一撩,变为棍横扫过去,与剑相交之际手中干脆弃枪不用,左手画圆解开剑势,右手直击少女持剑的上臂。
大凡女子修武,力不敌男子,一般以巧劲器械见长,鲜少精于硬碰硬的拳脚功夫。这少女的剑术也是走的飘逸轻灵的路手,以力破巧,正是克制的最好办法。谁知掌风将到跟前,九姑娘忽而脚步一斜,使枪人眼前失去了青衣的身影,冰凉的剑锋已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脖子,只听九姑娘冷冷道:“叫你的手下都住手。”
身上被点了几十处大穴押将出来,那人知道从开始就中了这少女的示弱之计,倒也不紧张,却道:“姑娘,今日杀了我袁正祖,你也未必出得了和雍城。你刺杀钦原王,罪无可恕,钦原早已发下海捕文书,绘了你的影画四处通缉,这七国之内,再无你落脚之处。”
他话说得斩钉截铁,九姑娘却充耳不闻,正想令他散了手下士卒,却见前头一个人给死死拿在刀剑丛里,正是白安逸。
白安逸才喊出那话就给左右的兵士拿住了,他手上只有三脚猫的功夫,被几个兵士牢牢绑成一团,心头还在愤懑,听了袁正祖的话,就像一盆凉水浇下来,浑身冰冷。
他心下早有猜测,但总是说服自己,九姑娘脾气虽怪,毕竟是个光明磊落的坦直女子,谁知她竟真是刺杀钦原皇帝的刺客!
袁正祖的眼睛在两人间一转,见九姑娘神色踌躇,道:“姑娘,若你想胁我闯出去,劝你死了这条心。钦原华国师正在赶往此地,你会来这里也是他算好了的。这次失了手,袁正祖在官场上算是完了,倒不如拼死当场,还能博个美名。我看这位公子与姑娘交情不浅,方才出言破了我的局,确实机智过人,若送命在这里,弄个两败俱伤,姑娘于心何忍?”
瞧见白安逸吓得傻呆果的模样,九姑娘原本如利刃般的杀气忽然收敛了,淡淡地道:“你的花言巧语我不信。你放了他,我放了你。”
袁正祖想不到这女煞星如此好说话,连忙道:“一言为定——”
“你莫要管我,”白安逸忽然挣扎起来,“自己走!”
九姑娘皱了皱眉,指风隔空而动。
白安逸胸口一痛,眼前发黑,昏沉沉地晕了过去。
见这人不再碍事,九姑娘松了手,瞧着袁正祖道:“你答应了。”
袁正祖见她隔空点穴轻而易举,武功已高到了骇人的地步,心中凛然,道:“华国师来之前,我决不伤害两位一根寒毛,定以上宾之礼待之。只是怕这位公子再有异动,不妨跟我们一程,交人之后我就带他返回和雍,姑娘意下如何?”
九姑娘思忖片刻,点了点头,道:“若违誓言,我必诛你。”
她语气浅淡,袁正祖却不敢小觑,肃容道:“到时不劳姑娘,正祖愿引颈就戮。”
两人就这么被押着上了一艘官船。袁正祖果然是信人,自从带两人上了船,除禁足之外,饮食起居可谓无一不精,连九姑娘的剑也没卸,可见其大气自信。
海浪声一阵一阵从舱外传来,起初几天,白安逸还能听见海鸟啾鸣的声音,到了现在,已经只剩下船体破浪的水响,伴随雷声轰鸣,又不闻雨声。
这艘船行时不会距海边太远,为何却听不见海鸟叫声了?加上海浪也比平素激昂七分,种种怪异叫他左思右想,心中始终忐忑不安。
袁正祖对九姑娘的出身大有兴趣,始终觉得这少女不是常人,每日都来探看,无时无刻不出言试探,却都无果。他转两套问白安逸,发现两人真的只是道左相逢,根本不知根底。
后者也不知是一根肠子通到底,又或是天生的大好人,笃信少女绝无可能是刺客,若不是弄错,就是被陷害。他还寻思着这船大约是要去钦原交解,可以一偿未能踏上重华城的夙愿。若不是眼前异状令人惊疑,他只怕是要欢天喜地了。
随遇而安至此,别说袁正祖听得哭笑不得,连九姑娘也连连侧目。
这一天袁正祖照样来送饭菜,他已经看出九姑娘天性寡言,白安逸则毫不知情,倒也不执著一定打听什么,浅浅聊了几句就出去了,余下两人相对无语,各自思量
过了半晌,九姑娘忽然道:“为什么信我?”
白安逸正用心地听着舱外动静,“啊”了一声,定了定神才懂得对方什么意思。
他略一思忖,摇头道:“我也不晓得……也许是直觉吧。”
九姑娘挑眉不语。
他苦笑道:“我只是觉得,你这样一个不怕非议也要自证清白的人,不像是鬼祟之辈。何况我虽无知,也看得出你来历不凡,轻易不会为人做刀。”
“来历?”九姑娘的话音中难得带了一丝情绪,“在这世上,不是高贵的出身、显赫的家世,就代表你能不被人利用。如你自在者,能有几人?”
“自在?你是说这样?”白安逸指了指紧锁的舱门笑道。
九姑娘秀眉低敛,叹了口气:“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白安逸连连摆手道:“是我连累你才是,以你的身手,若没我拖累,只怕早就遁走了。”他深知那日如果不是顾虑自己安危,九姑娘一定会挟持袁正祖脱逃,说完不由黯然。
见他自责,九姑娘从不受外物所动的心头竟一阵悸动,几番欲言又止,半晌才干巴巴地说出三个字:“不怪你。”
两人都觉气氛微妙尴尬,白安逸正想找点话说,忽听外头人声喧哗,凌乱的脚步“砰砰”地踩在头顶的甲板上,还有怒喝声和兵戈交击的响动。待要仔细听,海浪也开始一阵高过一阵,各种声响夹缠不清,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声音时断时续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,渐渐低了下去,只余下“哗哗”的水响,连绵不断。
“砰”地一下,舱门给人用力踢开,两个士兵冲了进来,却并非梦泽兵士的装束,也不说话,只是拿手指着外面,口唇开阖,示意两人出去。
见到这两个兵士,九姑娘的脸色变得煞白,握紧手中长剑,傲然走向门口。白安逸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,还在奇怪两人为何不说话,却在他们张口时骇然发现,两个兵卒的舌头早给人割了!
九姑娘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惊惧,忽道:“他们都是华无双的私兵,口不能言,耳不能听,只用一种特制的哨子驱使,但力大无穷,死生不惧,天下无二,所以叫无双军。”
华无双就是当世五大高手之一,钦原国师的名讳。这样一个人人敬仰的绝顶高手,被九姑娘指名道姓地说来,傲气天成,只觉说不出的自然。
白安逸还没来得及问,已经到了甲板上,眼前所见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——
天色阴沉,巨浪滔天,雷吼一般的海啸声震得轰隆作响,大船也随之载沉载浮,阴霾的空气低沉沉压在人心上。另一艘没见过的官船以两块舢板和这艘船连在一处,晃动的甲板上,梦泽的士兵尸体倒了一地,血流成河,湿腻腻地黏在船面上,间或夹杂着几具无双军的尸体。
被数具士兵尸首护在正中的,是袁正祖那熟悉的戎装。他身上皮肉翻起,伤痕无数,重伤欲倒,被几名无双军用刀架在脖子上。
“袁将军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白安逸被惊得手足冰凉,这几天内第一次出舱,外头竟已是天翻地覆。
袁正祖也不答话,目眦尽裂地瞪视旁边一人,却是个白色蟒袍的长须老者。
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,见九姑娘出来,微微笑着走上前作了个揖,道:“九公主干岁千千岁,老朽这厢有礼了。”
蟒是王侯才可着的衣纹,这看来年近古稀、目光炯炯的老人,自然是钦原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华无双。他叫九姑娘千岁,后者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。
九姑娘沉默半晌,才道:“亡命之人,何来百岁干岁的福气,国师就当从没收过姬九这个徒弟吧。”
姬是钦原国姓,她竟然是公主之身!
袁正祖本就心痛部下之死,又是不解又是大恨,如今听这一句已然明白自己中了圈套。急怒攻心下,他“噗”地喷出一口鲜血,喝道:“华无双,你竟敢假传圣旨缉捕皇亲——”
白安逸大惊,赶忙道:“袁将军你现在伤得很重,不要说话动气……”
华无双扫了他们一眼。他生得鹤发童颜,慈眉善目,这一眼却似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视众生,无悲无喜。
白安逸被看得脊背一凉,心道这国师看人仿佛死物,怪不得会做出割舌治军的惨事。
看到九姑娘身上,华无双倒露出了点赞许,他叹了口气,道:“九公主,你父王的九个儿女里,你武学天分最高,年纪轻轻就修成了‘陷空步’,学通了‘长生剑诀’。我教导姬家数代子弟,见过奇才无数,却没一个能及得上你,只可惜……”
姬九的秀发被风浪吹得上下翻飞,俏脸毫不动容,接口道:“只可惜,我生在帝王家。有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哥哥,有你这样一个心如豺狼的师父,却无权无势。除了手中长剑,什么也握不住、护不了、挽不回。”
华无双仿佛气度极大,被她骂了也不动怒,拈须“呵呵”笑道:“世间何事不浮云?权势不过外物,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蠢材兄弟,又怎能与你相一比。”
姬九冷笑一声,道:“好一个‘外物’!我却想知道,二哥究竟以何种‘外物’动了国师修道多年的心弦,叫向来不偏不倚的你罔顾他弑父杀兄的罪行,倾出无双军全力襄助这篡国逆行?”
一旁的白安逸只听袁正祖呼吸急促,嗓子眼儿里“咔咔”作响,满脸的疑惑只待华无双回答。
这位将军对国一生忠心耿耿,缉捕杀君要犯却抓到了深居简出的皇家公主,多年敬重的国师更是翻脸不认人,将他的部下屠杀殆尽——华无双为什么这么做,他就算是死,也要死个明白!
华无双收手回袖,却不回答。
忽听袁正祖屏住一口气,悲声道:“先皇待国师向来礼遇有加,华无双你竟做下这等无父无君的悖逆之事,简直禽兽不如!”
姬九脸色一变,她很了解自己的师父,知道后者看似得道高人模样,实际心胸狭隘,被人这么唾骂哪能忍得住。
耳听华无双“呵呵”一笑,姬九大急之下一个陷空步。
原地的她倏忽拉长,突地出现在了袁白二人前头,青钢剑一抬道:“袁将军乃钦原重将,忠心耿耿朝野闻名,国师不可。”
她这话不说也罢,一说白安逸就是心头一跳。
果然华无双笑着摇头道:“九公主,你为人还是这么天真,如果袁正祖不是忠心到上下皆知,怎么会被派来缉捕你?”
“你是说——”姬九生长在帝王家,哪里是什么笨人,霎时明白过来,“二哥故意派袁将军来……”
“来送死。”华无双啧啧叹道,“我倒没想到九公主如此不济,被他生擒活捉了。想来这袁正祖有点本事,本想留着做个无双军军头,既然他不愿,也就不必强人所难了。”
——“了”字说完,华无双胸口的道袍突然鼓胀,“呵”地低吼了一声。
随着他的声音传出,九姑娘身形一晃,白安逸仿佛被一柄大锤重重击中胸膛,头晕眼花、胸闷欲呕,身不由己地往前栽过去。
几滴温热的东西溅在脸上,他杲果地伸手一摸,大骇之下扭头,就见袁正祖口迸鲜血,怒目圆睁,一只手指准华无双,颤抖了半天,终于说不出话,整个人猛地垮下去,却是气息全无,就这样活生生地被一喝震死了!
这等音波杀人的功夫,白安逸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才知道人外有人,山外有山,钦原国师实在深不可测。
这华无双越强,九姑娘越是危险,他焦急地看向姬九。
后者见袁正祖丧命,面上一戚:“国师出手还是那么果决,一点生机也不留。”
华无双到了此时竟好像很可惜似的摇了摇头,袖手道:“杀人灭口,大势所逼,不得不为。”
姬九幽幽一叹,螓首微颔,道:“你做得这样狠,我倒是知道二哥许了什么东西给你了——他竟能舍得!”
“我一直说,你若能将习武的心思天分用在揣摩人心上,必然是一代天骄。不错,除了钦原至宝,上古奇兵长生剑,又有什么能打动我这方外之人?”
长生剑!
——长生剑出鞘,晗光破长空……
——仙人所遗,化外之宝,有德神器,奥妙非凡……
那首歌谣竟然都是真的,世上真有叫做“长生剑”的神物存在!
此时危机重重,白安逸的心却反而火热起来。
“方外?”姬九哑然失笑,“我可没见过会觊觎家国重宝的方外人。长生剑如同玉玺,祖宗有遗训,国在剑在,二哥他怎么敢!”
华无双哈哈大笑道:“死宝剑怎比得活皇帝?你二哥胆大包天至极,姬家的人生来就野心勃勃,他敢于逆天行事,也算个人杰!九丫头,交出长生剑,我饶你不死。”
到了这个时候,双方都不再惺惺作态,华无双的态度渐渐张狂起来。
姬九知道对方一言不合就会动手,是以全力戒备,找寻突围良机,嘴上却道:“国师,你已经无敌于天下,神兵利器在你面前也如无物,何必贪图区区长生剑,坏了名声?”
华无双武功盖世,倒不担心她耍什么花样。他知道九姑娘被抓时除了一把寻常宝剑身无长物,想来是把神器藏在了什么地方。逼得太紧,这丫头性子刚烈,只怕咬死不说自绝当场,故意慢条斯理地道:“九公主又何必欲盖弥彰?长生剑是上古神器,其中有仙人留下的长生不老诀,可令人知晓过去未来,白日飞升。”
见姬九一双妙目中透出嘲弄之色,他又说道:“就算参不透长生秘诀,与之久伴,也可延年益寿。你父王年过六十,却白发不生,童颜不老,便是明证。正如你所说,我的武功早已无敌于天下,唯有仙道才是我毕生之所愿!”
说到此处,华无双霎时变得狂热起来,再也不假装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。
姬九心中一片冰凉,钦原王对二儿子姬仲卿的野心早有察觉,临死前把从不离身的神剑托给了儿女中武功第一的姬九,宁可让它流落民间,也不愿被弑父的逆子得到。
“今日看来凶多吉少。我死在这里也就罢了,只是那呆子……”想到这里,她一阵诧异,大难临头时,自己为何只顾念白安逸的安危?
她心中异样,旁边的白安逸却神色凝重。
两人言语交锋你来我往时,白安逸发现远处隐隐有雷声渐响——距此左方十几里外,黑云压顶,就像泼墨似的一大片天空都暗色沉沉。他虽然不会武功,五感却比寻常人灵便不少,是以注意到那漆黑的云朵与海面连成一线,漏斗似的将墨色倾覆下来。
狂风呼啸,巨浪滔天,饶是两艘船都船身巨大,也愈发动荡。华无双、姬九两人武功高强,扎根稳如平地,无双军一干人可不成,纷纷手挽手挨着船舷桅杆结成队,就连蹲在地上的白安逸也不得不抓住旁边的木桶。
那边两个人机锋不断,他却是心头一阵乱跳,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渐渐进逼。想起一路上聊天时,听船东和水手们说起的各种海上天象,仿似有一种和眼前是相合的。他心思单纯,可不是笨人,全力思索下连姬九与华无双的动静都没去理会。
突地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从右侧而来,木桶“啪啦啦”碎成几块,白安逸脚下立刻不稳,直勾勾朝前头摔了下去。
他以为是海浪砸来,想转身去抱别的东西,衣领又猛被人一提,狠狠掼在地上,被摔到龇牙咧嘴。
等白安逸晕头转向地看清眼前,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在了华无双手中!
姬九就在两人面前七步开外,一手拽住桅杆缆绳,唇边溢出一丝血迹,衬得雪白的小脸分外凄艳,却是受伤了。
方才师徒二人说到尽处终于动手,姬九知道不敌师父,依然悍勇地率先强攻,起手就是拼命的招式。
华无双惦记着长生剑,不好杀她,知道这个徒弟软硬不吃,棘手得很,干脆突下狠手擒住了白安逸,打算来个敲山震虎。
白安逸只觉喉头给两个铁箍似的指头紧紧扼住,胸口气息出不去进不来,简直命在旦夕。
到了此刻,他还在惦记着远方那股不祥的黑线。抬头一看,黑线已在视野里变成了水桶粗细,显然越来越逼近了!
白安逸的脑中突地灵光一闪——积云不下雨,海鸟影不见,种种异象和这条飞速靠近的黑线连在了一起,这是——天威!
众人性命危在旦夕,不是斗狠争勇的时候——他想放声高呼,却给华无双掐得紧了,一时血气不通,脸上泛起赤红色。
华无双从没出过海,眼看长生剑就要落到手中,哪管船只已经在浪涛里载沉载浮,不断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。他自恃武功高强,心性又极为凉薄,有什么情况大可运功一走了之,在场诸人的死活皆不放在心上。
华无双洋洋得意地望着姬九,后者目中精光闪了闪,却毫不放松持剑的手,道:“既然国师必不容有第二个人知道长生剑的下落,今天我不管交与不交,都只落得一个下场,又何必称了你的心意?
两人熟识,华无双知道骗不了对方,沉吟片刻,道:“若你交出长生剑,我给你和这小子一个痛快。”
以华无双的性情,这已经算是极为优厚了。
姬九冷笑一声,正要豁出去拼了此身,给白安逸杀出一条生路,后者却忽然猛力挣动,口中嘶哑地道:“华、华国师,我去和她说……我去劝、劝她!”
两句话吼得白安逸脸红脖子粗,实则华无双故意放松了手中挟制,要的就是让他开口动摇姬九的意志。
华无双松了手,柔力一送,将白安逸推了过去,口中道:“九丫头,这是茫茫大海,你可别自寻死路。”
白安逸来到姬九面前,凑近只说了一句话,姬九就面色大变。
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斜后不断靠近的黑线,神情变得异常严肃。白安逸见她了解,又低低附耳说了几句。
姬九妙目圆睁,仿佛不相信听见了什么,连连摇头。
白安逸急了,连比带画又是说又是劝,像是在劝她交出宝剑。
华无双心中疑窦,本想运功去听,奈何风浪太大,雷声又响,却无法入耳。
最后白安逸难得拉下脸,重重说了一句话,姬九低首想了又想,握剑的手松了又紧,终于痛下决心,缓缓点了点头。
华无双屏住呼吸,看她轻推开白安逸,高声道:“国师,看好了!”
姬九高高举起手中青锋剑,华无双瞪圆了一双老眼,就见她左手在剑上一抹,将剑锋褪了下来——这青锋剑的剑刃竟然是个鞘!
素手过处,如凝冰雪,一把似剑非剑,薄如蝉翼的细剑随之露了出来。剑身不知以何物造就,有刃无锋,通体透明,烁烁生辉。光下一透,有无数细如丝线的金光在中间闪耀。
“长生剑!”多年夙愿将成,华无双忍不住双手颤抖。
这剑是皇室重宝,即便身为国师,他也从未见过其真面目,没想到竟是如此造化夺天之功!他心中狂喜,一脸贪婪垂涎之色,哪里还有半点宗师风范。
当此时,姬九突地娇喝一声,道:“华无双,你就去海里求长生吧!”
话音才出,她已经提住了白安逸的腰带,整个人提气倒飞出去,手中白光一闪,却是全力将那蕴含着长生秘诀的天下至宝朝左方丢了出去。
这下姬九用上了十分真气,剑光就如白练穿空,一闪而没,霎时消失在茫茫海上,不知落入了哪一条浪涛里。
华无双正是箭在弦上,正所谓利令智昏,纵死也不肯让这天地至宝失落。当下他什么都顾不得了,立刻飞身去捡,整个人扑向了海面。姬九则真气用尽,落地一点,又朝舢板纵身过去。
几件事电光石火,都只在一息之间。姬九不待无双军围上,也不看华无双,已经双脚连踢,将两块舢板踢断在空中。又以空中的舢板借力,带着白安逸又飞出几丈远,最后两人一齐抱住那舢板,“砰”地掉进了海里。
无双军有几个人跑到船尾去追,但更多的人则呆呆望着华无双飞身追剑的消失方向,口中“咿咿呀呀”地呼喝,脸上露出绝大的惊恐。
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。狂风大作,吹得桅杆吱吱作响,头也抬不起来,海面已成了蓝灰色浪尖的天下,根本瞧不见华无双的身影。
茫茫大海上,一切都那么渺小,只有一柱黑风,连天接地,挟风雷滚滚而来。
那是所有水手都最惧怕在海上看见的。
——龙卷风。
一群被割去舌头的无双军不由在船上惨呼起来,声音嘶哑绝望,可惜无法说话,又怎么惊动得了入水的华无双。
一见长生剑,华无双简直跟失了魂魄似的,再也不管不顾,心中只有这把神剑。他今年已经一百有三,武功盖世,地位尊崇,常人眼中已算一生完满。谁又能想到,一国国师时常怕死怕得整夜无法入眠,他好像每时每刻都能听见牙齿摇动的声音,感觉到精气流走的乏力,看见白发掉落的苍凉。
长生剑,千秋万载,长生不老—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!
华无双一入水就屏息在水中潜游,天阴浪高,海面浑浊,透明的短剑一入水就不见了踪影,想来是往下掉落。
华无双自恃内力深厚,使出一个千斤坠,秤砣一般向下疾潜。好在不知怎么,这海面下面竟没有鱼虾活动。所谓利欲熏心,华无双可顾不得这些异状。水下潜流暗涌不比陆上,就算是盖世高手也潜得不易。下坠了大半里不见剑影,他心急如焚时,忽地眼前一道白线闪过。
华无双运起全身气力对抗暗潮,猛地朝那物扑过去,把它一把抓到手心,也不顾锋锐的剑身立刻把手划破,鲜血迸出。
得剑后华无双即刻上浮,不多会儿就冒出水面,在波涛飓风中载沉载浮,紧握透明长剑狂笑:“我拿到了,长生剑,长生不老!哈哈哈哈——”
他正在狂喜,却听得一阵“咔啦啦”的巨响,雷声中分外清晰。华无双猛一抬头,只见黑压压的船身被风浪掀得整个倾斜,好几个无双军士嗬嗬惨呼着落海,巨大的半边船体整个向自己压了下来!
“老夫武功盖世,区区小船安敢轻我!”华无双还要靠这艘船回去,怒目圆睁,一双肉掌上已聚集了平生之力,猛击向船身。只听得几块木头应掌迸裂,即将倾倒的船体硬生生被他一掌又抵了回去。
船体一从头上离开,飓风就冲着华无双当头打来,再是什么高手,又如何能抵抗无穷无尽的自然伟力?华无双有如一叶小舟,被吹得摇摇晃晃,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要去抱住船底,忽觉手上一空,却是宝剑在风中脱手了,被风力卷了过去:“不好,我的长生剑!”
这把剑简直比他的命还重要,华无双当下想也不想就转身去追。他被飓风卷得歪歪斜斜,好容易摸到了浮在水面还未落下的剑柄,耳边就传来比刚才还要可怕的断裂声。
原来不知何时,另一艘船上一人合抱粗的桅杆被飓风拔起,正照华无双打下来!
“不!”
姬九和白安逸一落水,就按之前说好的扶着舢板猛力向前游动。别看白安逸不会武功,水性竟是不俗,在澎湃的浪涛间,他边观察风向边指点姬九怎么借力向前。两人知道这是生死一线,都不敢大意。姬九运功相助,借助浪头,两人一口气游出近两里。
此时风势越来越大,大颗大颗的雨滴随之一起落下来,天地尽墨,身后的巨浪个个数十尺,两艘官船再也看不见——却是龙卷风已经追在了后方。
姬九忽而若有所觉,不由回了下头。
“九姑娘,怎么了?”白安逸见势不对,风浪正扯着他们,必须立刻深潜下去,一口气游出一段距离,以避开风头。
“……没什么。”姬九抹了下脸,“就按你说的,走吧。”
她深吸口气,一个扎猛子潜下了水底,把方才洱中听见的华无双狂笑声,还有急转的惊呼惨叫声毅然抛在了脑后,再不回头。
白安逸拖着姬九连滚带爬地上了岸,整个人就再使不出一丝气力,瘫在了地上。
天幸避开了龙卷风,两人却抱着舢板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,才终于到了岸边。若不是白安逸能识星斗,姬九内力深厚推动舢板改向,只怕现在早入鱼腹了。
此刻他们都是唇干口裂,狼狈不堪,虽然大难不死,却也累得说不出话来。
过了好阵子,姬九忽然幽幽地望着海上,道:“长生剑……父王,女儿不孝,终是辜负了你的嘱托,姬家宝器,百年基业,尽付海底啦。”
白安逸猛地一愣,心头隐隐觉得不对,就见姬九转过头看他,淡淡地道:“你已脱险,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
见她面上凄凉又决然,白安逸吓得立刻跳了起来,道:“九姑娘,呃不,九公主……别!咱们九死一生才脱险,你可千万别轻生!为了神器不入奸人之手,我们才出此下策,若你父王泉下有知,也决不会怪你的!”
姬九一愣,倒是没想到被这呆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。
她从小生长在皇宫,心思极单纯,除了习武念书再不懂其他。如今父亲遗愿既破,只觉天下茫茫,再无可恋,不免萌生了死志。
那边白安逸满头是汗,抓耳挠腮地道:“九姑娘,都怪我不好,想的馊主意,我……”
他本想说要赔,又想起那是神兵至宝,哪里赔得出来?手中却不知不觉从兜里找出样东西,却是在和雍城买的小小玉兔,挂在内袋里,竟没在海中失落,只得嘴里不着边际地道:“我知道九姑娘你是为了救我性命才愿意抛弃传国宝剑,若你为此有个三长两短,我……我就陪你一起抹了脖子,倒落得个痛快。”
他想到什么说什么,却没觉得话里有什么不对。
姬九再不通人事也晓得,她一个人死是殉国,两人一起死可就是殉情了,脸上飞起丝丝红晕,啐了一声,扭过头去:“谁……谁是为了救你才抛弃传国宝剑的……”
“不是就好,不是就好……哎?”白安逸立刻点头应和,忽而一想不对。若姬九早有以身殉剑的死志,那时抱着剑投了海,一样能拉华无双一起下黄泉。这样来说,她会同意抛弃长生剑,就只得了一个理由。
“九姑娘,你……你真是为我……”
“没有!”姬九瞪了他一眼,这家伙呆头呆脑,该说的不说,不该说的倒是反复说。这一生气,她方才的沮丧失落倒是打消了不少,这才注意到白安逸指尖的小兔子,“咦”了一声,伸手拿过来,奇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属兔?”
才说完,她已经觉得不妥,人家又不是要送自己的,赶紧往白安逸手里一塞就要还。
后者这下总算开了窍,连连摆手:“不,别还,这就是给你的,我在街上看到的时候就想也许你会喜欢……你就收下吧。赔不起长生剑,我赔你别的,赔你一辈子。”
姬九大窘:“谁要你陪一辈子?”
白安逸这才发现一不小心,把心里的大实话说出来了,当场闹了个大红脸,局促不安地也不知道怎么继续好。
见这人傻呆呆的模样,姬九终于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了起来。
天色晴好,阳光映着姬九苍白的脸,让这笑容也有了丝金色,又是水又是土的面容落在白安逸眼里,却觉得明艳不可方物。
“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笑,你笑起来真好看……”白安逸喃喃地道。
姬九满面霞色,偏过了头去,道:“你说想去西方大陆看看,真有那样的地方吗?我在宫里听好多人说过,天的尽头还有好多地方,也听好多人说那都是假的。”
白安逸想着方才那句“陪一辈子”,心里忽然甜丝丝的,随口道:“一定有!还有轩辕鼓、歧皇钟、九邕带、寒玉宫……这些神器只要找到一样,也抵得上你失落的长生剑了吧?”
神器哪是想找就能找见的?姬九想笑,心中又觉异样,也没有反驳,只道:“要找不到呢?”
白安逸想了下,忽然笑了起来,道:“那就一直找,咱们俩一起,一定能找到。”
姬九沉默了很久很久,白玉般的耳朵逐渐变红了,才道:“一起去吧。你就算找到别的神器,还是要一辈子赔我宝剑的债,可不能赖账。”
白安逸呆了半晌,才回味到这句话的意思。他不敢置信地与姬九四目相望,见眼前佳人浅笑盈盈,心头涌起无限欢喜,一时间只觉如梦似幻,竟自痴了。
在离他们几十里远的地方,海面上的风暴逐渐平息,潜入深处的鱼虾重新开始活动觅食。蓝灰的海面一片平静,只有漂浮的血迹、泡沫和木板残片,在诉说这儿曾发生过的惊心动魄。
一只巨鲨猛然跃出海面,雪白如两排铡刀的齿间咬着只滴血的胳膊。那断臂牢牢握着把透明的短剑。它大嘴一张,连胳膊带剑整个囫囵吞下肚,然后心满意足地下潜,将让人疯狂的长生之谜带入了深海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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